（杨松 韦庭学，厦门大学哲学系）
[摘 要] 德里克·艾伦认为，马克思主义者对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利益持有一种不偏不倚的立场，并且致力于人类利益的最大化，因此他们的伦理观是一种功利主义。布伦克特则认为马克思主义者之所以赞成无产 阶级革命和批 判资本 主义 社会，是 因为这会导向未 来人类的“高级活动”，而这种“高级活动”本身就是道德上正当的，与“功利”并无关系。并且，马克思还批判了功利主义的自利性和保守性，因此他的伦理观不是功利主义。实际上，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马克思主义者在前共产主义阶段是存在功利主义倾向的，但是其最终目标是要消除功利主义所处的历史阶段，最后实现对这种道德理论的超越。
[关 键 词] 马克思主义 功利主义 需要 高级活动 利益
西方传统伦理学 中衍生出包括功利主义、康德主义、亚里士多德主义在内的诸多伦理学形态，那么马克思主义伦理观是否可以被视为上述诸形态中的一 种或是 多种的混合 体 呢? 关于这个问题，西方分析马克思主义者进行了比较深入的研究，也产生了诸多争议。其中，“马克思主义伦理观是否是功利主义”即是在学界最有影响力的议题之一。德里克·艾伦、布坎南等人认为，马克思主义伦理观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功利主义，而布伦克特、佩弗 等人则对此持反对意见。本文将从这场争论的肇始者艾伦 与布伦克特人手，分析双方争议的焦点，然后试图给出我们自己的看法。
一、艾伦与布伦克特的初次争论
般来说，功利主义具有如下特点：其一，功利主义对人们的利益给予不偏不倚的同等考虑，每一个人都只能算是一份，无人能被给予更 多的关照，而且只要是利益，就都应被给予同等的关注；其二，功利主义认为行为的正当与否取决于其是否能够实现 特定的目标，而与行为本身的某些性质没有关系 ；其三，这一 目标往往是指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因此功利主义是一种关照并维护多数人利益的伦理学理论。那么马克思主义伦理观是否符合上述特征呢? 艾伦的答案是肯定的，在其发表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功利主义》一文中，他非常明确地指出：“那些用于支撑他们 ( 即马克思和恩格斯。—— 引者注 )的道德判断的论证，除了在名义上以外，总体上都是功利主义式的。”他在文中提供了一些论据，我们主要关注以下两点。
第一，马克思主义虽然是一种为无产阶级代言的理论，从而致力于维护无产阶级利益，但这并不因此表明它对资产阶级的利益毫不关注，或者认为资产阶级的利益不应得到满足。相反，在有些文本中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主义者所赞成的行为往往并非总与资产阶级利益背道 而驰。艾伦认为，不管是无产 阶级还是资产阶级，他们的利益都有很多种，如长远 利益、短期利益等，而同一种行为有时对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利益的影响也是多方面的。例如就“雇佣劳动”来说，它当然有不符合无产阶级短期利益的地方，因为它造成了无产阶级的痛苦 (异化劳动)，但它又是工人阶级 当下为维持 自己的生存利益而必须存在的。而对于资产阶级来说，“雇佣劳动 ”是符合 自己短期利益的，因为这是“剩余价值”最重要的来源，但就长远来看，恰恰是长期异化的“雇佣劳动”造成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严重对立，而这恰恰又为未来 革命创造了条件，就此而言它又不符合资产阶级的利益。再比如 当论及“自由贸易” 时，马克思一方面认为自由贸易符合资产阶级的眼前 利益，它开放了市场，使资产阶级获得了更多的利润，但却让工人陷入工 资减少、劳动强度增大等不利的局面 ；但是另一方面，自由贸易会加剧阶级之间的对立，促使无产阶级最终行动起来进行一场社会革命，从而实现 自己的解放。因此，马克思说 ：“自由贸易制度正在瓦解迄今为止的各个民族，使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 间的对立达 到了顶 点。总 而言之，自由贸易制度加速了社会革命。先生们，也只有在这种 革命 意义 上我才 赞成 自由贸易。”所以，艾伦认为，马克思并 没有如下这样的想法：只要一个行为能够给资产阶级带来利益，那么这就是一种错误的行为。相反，正是因为同一个行为往往会牵涉到非常多的利益，在某些情况下，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利益甚至还是可以协调的( 如“雇佣劳动”具有 同时符合双方短期利益的一面)，所 以马克思需要在各种利益之间予 以比较，而关于行为正当与否的评判恰恰是在对利益之间进行 比较和计算的基础上来确认的。
第二，上述论证无疑会给人造成一种印象，即马克思赞成社会革命，积极推动无产阶级的解 放斗争，也显然更加关注无产阶级的利益，因此我们很容易得出以下两个结论 ：其一，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的利益只有在其被满足之后能够产生社会革命从而 实现无产阶级解放的情况下才是正当的，而纯粹的资产阶级利益本身是不值得满足的；其二，马克思更加偏好无产阶级，不是 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 中无产阶级是大多数，相反，哪怕这是一个少数人的群体，他也认为只有无产 阶级的利益才是值得满足的，社会革命也应该爆发，而这无疑与功利主义是背道而驰的。关于这 两条 反对意见，艾伦指出，资产 阶级的利益本 身并非是 邪恶的，因为事实上，资产阶级利益邪恶与否，还是要根据其被实现之后带来的功利的计 算来确定。马克思当然看到了 自由贸易在给资产阶级带来利益满足的同时给无产 阶级所造成的痛苦，但 是这种资产阶级利益的满足是邪恶的吗? 是需要被拒斥的吗? 上述文本表明，马克思认为正是这一利益的满足才为社会革命创造了物质条件，成为达至未来 自由社会的重要手段，从而实现人类的解放。显然，马克思关于利益值得满足与否的判断其实也是从功利比较的视角 出发的，资产阶级利益的满足所带来的功利超 出了其所带来的痛苦，因此这就不是一种不值得满足的邪恶利益。当然我们可以设想，如果社会上的大部分人都不是无产阶级而是资产阶级，那么这是 否意味着一个功利主义的马克思就不再站在无产 阶级的立场上提倡社会革命了呢? 换言之，马克思是否会认为即便无产阶级是少数，社会革命也是必要的，其利益也要得到满足呢? 艾伦提出，马克思虽然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 中的阶级对立，也指 出了无产 阶级在人数上属于“大多数”，但当其号召社会革命、倡导人类解放时，他所考虑的“大多数” 其实是指整个人类。因此，当计算一个人的利益 时，他不是将其作为一个无产 阶级的成员来计算 其阶级利益，而是将其作为社会人本身来思考其利益 问题的。从这个角度来说，马克思不仅 想要解放无产阶级，同样也要解放资产阶级，他要促进的是全体人类全方位的利益，就此而言，他是功利主义者。
对于艾伦的上述看法，布伦克特提 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马克思主义者不可能是功利主义者，是出于如下理由。
第一，在马克思那里，“资产阶级”既不是一个价值 中立的词，他也并不认为资产阶级的利益在价值上是 中立的，从而需要在道德层面上予 以关照。布伦克 特的论 据有三 ： 其 一，所谓一 个词在“价值上非 中立 ”是指 “当运用这个词的标准被满足时，一个人拒绝去谴责或者赞赏具有如此特征的事物，这在某种意义上将会是不协调的且在逻辑上是怪 异的，从 而需 要 予 以解 释”。就 此而言，作为“资产阶级”概念的一部分的“雇佣劳动”本身就包含了“竞争”、“强迫 ”、“剥 削”、“利己主义”等内容，而这些 内容 都直接 遭到马 克思的批判，因此不管是 “雇 佣劳动” 还是 “资产阶级 ”，都不是一个价值 中立的概念。其二，马克思主义者固然对资产阶级在生产 中的地位是从纯粹描述的角度来界定的，但是这一阶级最为重要的特点是其在利益上直接与无 产阶级相对立，它在社会 中扮演的角色正是“无产 阶级利益的反对者 ”，而后者恰恰是能够带来未来美好社会的阶级，因此“资产阶级”当然不会是一个价值 中立的词。其三，在生产 中的地位并不是界定 “资产阶级”的标准，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很多人可以算是资产阶级的一部分，但是他们并不直接参与资本 主义剥削，进而与工人阶级直接 是对立的，例如 医生、律师、作家等。然而，马克思将所有这些 人都视为资产者，是因为他们和那些直接进入生产的资本家共享了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具有共同的气质和精神面貌。而在马克思主义看来，“意识形态” 和资产阶级的精神状 态都不可避免地 与欲望、利益和观念 (如利己主义、 自由、私有财产等 ) 密切相关，这显然不是价值中立的。因此，如果说 “资产阶级”本身就不是一个中性词，并且其利益在根本上是与无产阶级相对立的，那么，说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的利益采取一种不偏不倚的态度，甚 至认为其同样需要被关照并且得到满足，这显然是错误的。
第二，马克思对行为后果的考察并不必然意味着他就是功利主义者，因为即便是道义论者，也可以考虑行为的后果，但却不把对后果的衡量作为评价行为正 当与否的唯一标准。因此，为了证明马克思是功利主义者，艾伦就应该证 明马克思不仅关注了行为的后果，而且 以利益的最 大化为标准来评价行为。虽然艾伦通过分析马克思关于“‘雇佣劳动’、 ‘自由贸易’能够有效地 引发社会革命 ”的论述来表 明其是一位功利主义者，但他并没有对“功利最大化”予以充分证明。更为重要的是，布伦克 特认为马克思之所 以提倡 “社会 革命”，主要不在于它能够带来功利的最大化，而是因为通过社会革命带来的未来共产主义社会将维护人的尊严，积极地促使人们去从事更加 高级的活动，使人彻底摆脱异化和被奴役的状态，从而真正地表现为“人”。而这种更高级的活动，并不是指它能最大限度地满足人的偏好，而是指它将使人更能表现为人本身所应具有的那些特质，从 而更能占有和确证 自己的本质。具体说来，在马克思那里，这种人之为人的、更 高级的活动 主要有三类 ：将 自决的人本身作为目的、通过 自己的内在尺度来行动、作为社会的人将他人作为自己的本质的一部分。这表 明，马克思绝不是在促进人们偏好的满足的意义上赞成 社会革命，“非 常清楚的是，行为在道德上正 当的标准不是 由行为对 内在善的事物的最大化来决定的，相反，马克思认为一个人的行为应该是 由其作为个体的人的本质来决定的”。
二、 初次争论的两类焦点问题及艾伦的回应
艾伦和布伦克特的争论涉及丽类焦点问题 ：其一，马克思主义者是否对所有人的利益都采取一 种不偏不倚的立场，从而给予同等的关照? 他是否认为只要是资产阶级的利益，就都是邪恶的、值得批判的? 其二，马克思主义者究竟是依据人们功利的最大化来评判行为的正 当与否呢，还是认为只要行为就其本身 而言属于更高级的活动，那就是正当的，而不是以行为的后果作为评判其道德属性的标准呢?
第一类问题其实是很清楚的，我们 只需要进一 步考虑如下这些问题，就自然能得到答 案：马克思通过社会革命最终要实现的是阶级地位的反转吗? 他是打算让无产 阶级变成富有的资产阶级，而让资产阶级成为赤贫的无产阶级吗? 他仅仅只是要解放无产阶级这一个群体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马克思当然不会认为所有资产阶级的利益都是邪恶的，社会革命的目标也不是要实现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社会地位的逆转。艾伦很清楚地意识到，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不仅是无产者，资产者也被资本生产所束缚而陷入“异化”状态，从而无法获得 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这就意味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都需要被解放。因此，艾伦提出，在马克思那里，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是对立的，但它并不与作为资本主义成员的资产者个人相对立，相反，它也是 以解放资产者从而维护其最终的解放 利益为目标的。所 以，说 一个行为只要 是维 护资 产者的利益 那 就是 错 误的，这显然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的本意，因为其所提倡的社会革命归根到底也是为了促进每一个资产者的长远利益。因此，社会革命之所 以值得提倡，是因为从社会每一个个体的视角 出发，我们会发现，它将在总体上满足更多的功利。当然，资产者要获得解放就必须接受社会革命，但是社会革命又与其 目前获取剩余价值的直接利益是相矛盾的，因此他们绝不可能立 即支持无产 阶级的社会革命，而总是与无产者处于对立状态。所 以艾伦引用恩格斯的话说：“共产主义不是一种单纯的工 人 阶级的党 派 性 学 说，而 是 一 种 最终 目的在于把连同资本家在内的整个社会从现存关系的狭小范 围 中解放 出来的理论。这 在抽 象的意义 上 是正确的，然而在实践中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无益的，甚至是有害的。只要有产阶级不但 自己不感到有任何解放的需要，而且全力反对工人阶级的自我解放，工人 阶级 就应当单 独地 准备 和实 现社 会 变革。”
第二类问题更为直接地揭示了艾伦和布伦克特在观点上的根本对立。艾伦非常明确地提出马克思主义是功利主义，并且后来更为清晰地将 其界定为一种偏好功利主义——社会革命、共产主义的正当性恰恰在于它们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人们的偏好或者需要。而布伦克特通过揭示 马克思对“高级活动”的重视试图说 明，马克思主义者其实是要告诉人们，任何行为只要是属于高级活动，从而是对人的自我本质的占有，那么它就是正当的，而不论其是否能够带来偏好或者需要的满足。因此，共产主义之所 以是值得追求的，社会革命之所以是合法的，是因为其终将带来人的自由而全面的高级活动，而这种高级活动则 意味着人被尊重。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的伦理观不是 功利主义，而是某种形式的道义主义，尽管它也在评价行为时部分地考虑到了后果，但究其根源来看，仍然是以行为本身的特质为依据的。
布伦克特提到了三种“高级活动”——将自决的人本身作为目的、通过 自己的内在尺度来行动、作为社会的人将他人作为自己的本质的一部分，这些行为都是就其本身而言是善的，而不论其 导致的后果是什么。但是艾伦认为，这三种行为之所以被马克思主义者界定为善的，其实总体上来说还是因为这些行为与其他行为相 比能够带来最多的偏好或需要的满足。例如，“将 自决的人本身作为目的”这一行为的实质含义是指人们按照 自己的意愿去行动，抑或指成为自己所意欲成为的那种人。但无论是哪一种含义，既然是将“人”本身作为目的，那就总是意味着人们首先有关于其所要成为的那种“人”的基本观念，然后 再行动起来以成为那样的“人”。问题是，人们为什么要成为这样的“人”?为什么成为这样的“人”会 比不成为这样的“人”更好? 艾伦认为除了诉诸后果，我们还能依据什么来判断 呢? 当然，有人也许会说，因为以 自身为目的恰恰表 明他是能够 自由选择的，而能够 自由选择成为自己本身总是正 当的。但问题是，如果我们仅仅认为只要是 自由地成为自己所意欲成为的那种人的行为就是正 当的，那么这种关于行为的规范性规定就失去了引导力，因为我们据此只是知道要 自决地成为自己意欲成为的那种人，但并不清楚究竟是哪一种人 以及我们该如何行 动，而这类 问题只能依据后果主义来回答。而所谓 “将他人作为自己的本质的一部分”，实质上就是指人与人之间真正的联合，即每一 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 自由发展的条件。但为什么我在行动时考虑他人的自由发展 比不予考虑更好呢? 两种行为之所 以有优劣之别，难道最终不还是出于后果的比较吗?最后，从 自己的内在尺度出发来行动才具有正 当性，这 意味着若 不从 自己的偏好或需要的满足 出发，而是受 制于人之外的事物，那就是不值得肯定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者批判了资本 主义 中的“拜 物教”现象。但是艾伦指 出，为什么我们不要陷入拜物教呢? 人受商品、资本的控制 比起人 自己控制物本身的状态究竟好在哪里呢? 实际上，正是 因为处于“拜物教” 中的人受到了外物的制约，所以他们只能产生关于外物——商品、资本、货 币等的欲望，因此只能产生片面、畸形的偏好满足。而真正按照 自己内在尺度行动的人则能够从外物的约束中解放 出来，真正获得 自己作为人的偏好 和需要的全面满足，而这无 疑又是一种后果 主义的解读。
因此，艾伦最后总结分析说，在马克思那里，人 和动物的区别在于，动物仅仅只能 出于 自己的生理需要而被迫活动，因此如果人的劳动 与人分离，成为仅仅为了满足 自己的生理需要而被迫进行的活动，那这显然就不是 一种 “人”的活动。只有当人本身出于 自己作为人的需要而 自觉 自由地从事劳动时，即出于对劳 动本身的需要而从事 劳动时，这种劳动才真正为人 自己所占有，才是作为高级活动的人的劳动。因此，在马克思那里，并不是使人成为“人”本 身的行动具有道 德上的正 当性，而是将这样一种高级 活动作为目的才是 正当的，它无疑将带来对人们真正需要的全面满足。
艾伦和布伦克特争论的焦点在于，在马克思那里，所谓的“高级活动”究竟就其本身而言是道德正 当的，还是 因其最大 限度地满足了人们的偏好或需要而成为正当的。整体来看，“高级活动”与“需要的满足 ”之 间至少存在如下 几方面的联系 ：首先，“满足需要”是人们行动的目的，不管是高级的活动还是低级的活动，都是在需要的刺激下进行的，这在《德意志意识形 态》 中关于人类 五种生产的论述 中已有非常明显的体现，在那里，马克思和恩格斯非常明确地提 出一切历史的前提都是人们满足需要的活动。其实，所谓低级与高级活动的差别有很多，从其所满足的“需要”的类型来看，高级活动意味着它是 以人的全面丰富的需要满足为旨归的，它不是建立在片 面的、外在的、被动的需 要的基 础上的，而是一 种 积极的、主动的、自由的活动。因此，我们可以说，若没有全面发展的需要，也就无所谓“高级活动”。其次，在前共产主义时期，人类 满足需要的手段和创造劳动产品的能力都是有 限的，人们为了满足 自己的需要不得联合起来，这就形成了人与人、人与共 同体之间的利益关系。但是，这种联合是 “低级”的，因为“各个人的出发点总是他 们 自己”，是他们的自己的个人利益即自身片面需要的满足将其联合起来，因此他们隶属于这个阶级，并且只有在这个阶级范 围内看起来是 自由的。但是，这种联合体又是虚幻的，因为这个共同体“总是相对于各个人而独立的”，个体利益不可避免地与整体利益之间存在矛盾 和不一致的地方，因此才需要 以功利主义为代表的道德理论来进行利益关 系的调整。而在“高级活动”中，因为已经越过了阶级社会这一 历史阶段，人们改造 自然获得满足的能力也已得到极大提升，所以在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当物质已经极大丰富，资源的有 限供给、需要的有 限满足的历史局限已被克服时，人与人、人与整体之间利益对立的基础已不再存在，人们将联合成为一个真正的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 中“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此时，一方面，人们确实能够从事更加高级的活动，并不断发展着 自己各方面的能力，另一方面，这种活动不是建立在利益对抗而是利益交融的基础上，因此这时，最大程度的“需要的满足”和“高级”的活动将高度融合成为同一枚硬 币的两面，这才是马克思主义者期望的理想境界。而在这一境界 中，甚至道德本身都已不再成为必要，这恰恰是 马克思主义伦理观批判性的表现。这种批判性 同样也被布伦克特看到了，并成为其反对将 马克思主义伦理观归为功利主义的重要理由。
三、 布伦克特再论马克思主义对功利主义的批判
作为对艾伦的回应，也作为本次争论的终章，布伦克特在1981年专门发表了一篇题为《马克思对功利主义的批判》的论文。他通过直接 阐明马克思如何看待功利主义，为这场争论画上了句号。在这篇论文中，布伦克特表明，马克思对功利主义持有的是批判的态度，并且他的批判可以归结为两条 ：第一，功利主义是建立在自利基础上的；第二，功利主义是一种保守的理论。下面是布伦克特对这两条批评意见的分析。
首先，布伦克特认为，在马克思那里，所谓的“自利”有两层含义 ：其一是指只顾自己的利益而不管其他人的利益 ；其二是指每个人仅 仅被视为单独的个体，人的欲望和目的都仅仅 被视为是自然赋予的，这样人就丧失了社会属性，成为非社会性的原子的个人。早期 以边沁、霍尔巴赫等人为代表的英法功利主义者具有第一种 自利的特征，因为在马克思看来，这些功利主义者关于人的界定是非常狭隘的。他们虽然没有像理性主义者那样把人界定为一种抽象的精神主体，而是从人的实际感性出发，通过经验性的“苦乐”来解释人的本质特征，但这也是将“人”的实质归为一种 肉体上的感受性。每个人都被按照私人的苦与乐的经验感受以及 与之密切相关的各 种利益来理解，因此，“使他们连在一起并发生关系的唯一力量，是他们的利己心，是他们的特殊利益，是他们的私人利益。正因为人人只顾 自己，谁也不管别人，所以大家都是在事物的前定和谐下，或者说，在全能的神的保佑下，完成着互惠互利、共 同有益、全 体有利的事业 ”。当然，有人可能提出，马克思在评论功利主义时，密尔尚未发表《功利主义》一书，因此他的评论似乎只能够针对在此之前的功利主义者，而对密尔是无效的。但是，布伦克特认为，在马克思那里，几乎所有的功利主义者都在第 二层含义上是 自利的，即他把每个人都看作独立的个体，他们根本关心的只是 自己的个人利益，因此他们之间不可能形成一种融洽的利益关系，只会形成利益上的对抗，所 以才需要通过某种方式来调整个体与整体之间的利益关系。当功利主义被提出以协调人们之间利益关 系之时，也就意味着它把人的自利性视为既定不变的历史 条件，通过 “功利原则 ”把人变为工具性的东西，使每个人的价值都仅仅通过其对整体利益的贡献度来衡量。
其次，布伦克特认为，在马克思那里，功利主义还是一种保守的理论，这主要包含如下 三层 含义 ：第一，无论是边沁还是密尔，他们 都赞 成既定的资本主义现状—— 劳动分工、私有财产、家庭和金钱，并且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是永恒的。他们关注的是处于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个人利益，而所谓“公共利益”的实质就是资本主义生产这一整体利益，因此就把人的现有状态 当做人的应有状态固定下来，这无疑是一种保守的、丧失开放性的理论。第二，功利主义无法实现彻底的变革，不能带来对人类生存状况的彻底改善。要想实现彻底的变革，就必须打破对“人”的生存状况的固定化，也即必须 突破资本主义的生存 条件。但是功利主义本 身就是一种 来 自资本 主义社会的理论，尽管它可能会呼唤一种革新，但是它也只能以社会的既定条件为前 提来 考虑问题，它不会触及新的关 系基 础，也不会触及新的社会条 件。第三，功利主义所有在理论上的修改只能局限于功利范围、计算方式等，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人的生存现状做出改变，因此它至多只能算作一种改革性的理论，而不是激进的革命 理论，这就无疑是在确认和维护现有的资本主义生产条件——劳动分工、私有制等。
总结来看，布伦克特认为马克思关于功利主义的批判主要 是指 ： 功利主义是一种建基于资本主义社会现 实条件 以及 生存于其 中的个人的理论，因此它是自利的、非革命性的。这种关于马克思主义伦理观的理解显然 已经触及历史唯物 主义这一重要的理 论基础。马克思恩格 斯就 曾经指出：“任何人如果不同时为了自己的某种需要和为了这种需 要的器官而做事，他就什么也不能做。” “他在任何 状态下都应该为了满足 自己的需要到 自然界去寻找现成的外界物，并 占有它们，或者用在自然界发现的东 西进行制造。”因此，在人类历史之初，行动本 身就 以需要的满 足为目的。关于这一点，他们在《德意志意识形态》 中有非常清楚的表述 ：人类最初的活动就 是为了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在基本生存需要得 到满足的基础上还会进一步发展出新的更加高级的需要，因此，人们所有活动的出发点和 目标都是需要的满足，特别是 自身需要的满足，这是一切历史得以存在和不断发展的条件。但是在实际生活 中，人们又无法仅仅通过 自身就能满足 自己的需要，特别是在生产力水平极端落后的原始 阶段，所以人们就不得不彼此发生社会关系，以或 多或少共同进入劳动的方式来创造劳动产品。由于资源有限，满足需要的手段也有限，并非所有人的需要都能满足，甚至在一部分利益得到满足的同时还会造成对另一部分利益的损害，这样，人们之间就不得不存在利益对立乃至斗争，道德才 因此显得尤有必要，即直接产生了彼此的利益关系 以及调整并反映利益关系的道德。所 以，马克思直言不讳地揭示 ：“‘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可见，“道德”是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处理各种主体之间利益关系的行为准则，它最初就是以“利益”为直接目标的。因此，当谈论功利主义时，马克思恩格斯肯定地强调，“功利论至少有一个优点，即表明了社会的一切现存关 系和经济基础之间的联系”。而道德其实 就是人们在满足“自利”目的的过程 中协调彼此关 系的手段。即便是以“对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 ”为旨归的功利主义，也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因为通过强调一种“大多数人利益”的理想，实 际上就从侧面反映并肯定了每一个个人都是“自利”的、个人利益 总是与整体利益相矛盾的历史现状。就 此而言，功利主义实际上具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它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但是，仅仅将 理论局 限于功利主义，这无疑 又是对 人的发展 状态的固化 理解。因为如果我们 能够承认 人类社会的不断发展的话，那么当人们发展到不再仅仅关注“自利”，或当人们的自身利益和整体 利益不再处于对立状态时，功利主义就不再是必要的。而对此，功利主义自身是不会揭示出来的，这又是其保守性的一种表现。
功利主义保守性的另一个表现则诚如布伦克特所分析的那样，在于其掩盖了阶级关 系，并致力于维护资本主义现状。恩格斯 明确提 出，在阶级社会中，道德往往更 能反映各个阶级在经济关系中的不 同地位，从而导致不 同的阶级总是通过不同的道德来反映 自己的经济利益。功利主义脱胎于资本主义，因此它实际上是这个时代物质生产活动的产物。这个时代最主要的特点是，社会日益 分裂成为两个在物质利益上彼此对立的阶级，即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其中资产阶级 占据着统治地位，而无产阶级则处于被统治、被压迫的状态，因此这个社会 已经造成了阶级之间的利益对立。功利主义是一种力图协调人们之间利益关系的理论，但是它不能采取一种不偏不倚、绝对公正的视角，所以马克思恩格斯提出，功利主义所心心念念要维护的“公共利益”，也只能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公共利益”。资本 主义社会的“公 共利益”又是什么? 显然，就是资本家不断获取剩余价值的利益。所以，马克思恩格斯这样评价功利主义：“经济学内容逐渐使功利论变成了替现存事物的单纯的辩护，变成了这样的说教：在目前条件下，人们彼此之间的现有的关系是最有益的、最有公益的关系。”因此，功利主义实际上就是一种维护资产阶级物质生产利益的伦理学理论，这也是其保守的重要表现。
因此，马克思主义者对功利主义的评价似乎是这样的：功利主义是一种承认个体 自利(特别是资产阶级利益)并且致力于维护资本主义现状的道德理论，它是资本主义时代的产物，反映了这个时代的特征。但是，人类社会会继续发展，它必然会超越这个历史阶段，因此功利主义也终将会被抛弃。所以，关于马克思主义是否是功利主义的问题，我们需要分 两步回答。首先，恩格斯 曾经说：“每一个时代的理论思维，包括我们 这个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 物。”在前共产主义时期，或者说在从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时期，人类 尚未超脱资源有限、个人 自利和阶级利益对立的历史现状，因此马克思对于当下问题的回答就不能脱离历史时代，就此而言，他确实具有某种功利主义的倾 向。所以，当马克思主义者放眼人类整体时，他会说：“既然正确理解的利益是整个道德的基础，那就必须使个别人的私人 利益符合于全人类的利益。”而 当深入到实际的解放斗争时，马克思主义者则强调一种基于无产阶级立场的功利主义，毛泽东的这段话是最为典型的代表：“唯物主义者并不一般地反对功利主义，但是反对封建阶级的、资产阶级的、小资产 阶级的功利主义，反对那种 口头上反对功利主义、实际上抱着最 自私最短视的功利主义的伪善者。世界上没有什么超功利主义，在阶级社会里，不是这一阶级的功利主义，就是那一阶级的功利主义。我们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的功利主义者，我们是 以占全人 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最广大群众的目前利益和将来利益的统一为出发点的，所以我们是 以最广和最远为目标的革命的功利主义者，而不 是只看到局部和 目前的狭隘的功利主义者。”
其次，说马克思主义者的道德理论全然是功利主义的，又是完全错 误的。虽然他们 曾以功利主义作为特定历史阶段的“权宜之计”，从而激发无产阶级的革命热情 (而这也是 达至未来理想境界的重要手段 )，但他们又从来不打算将 自己局限于功利主义。最终力图实现的恰恰 是在不断实现“功利”的同时超越功利主义及其所处的历 史 阶段，因为“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所以他们又是功利主义的批判者。
来 源：《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7年第6期
